深夜,承明殿中灯火通明,数十盏青铜宫灯无声的燃烧着,偶尔爆出一朵灯花,发出一声轻响,却无法引起殿中人的注意。郭舍人带着两个小宦者,悄悄地站在一旁,留心灯里的油,以免影响天子畅谈。
天子与枚皋对面而坐,中间只隔着一张御案。宽大的御案堆满了羊皮、丝帛写成的文书,散着一种古怪的味道,薰得肃穆的大殿里到处都是腥膻之味,可是天子却浑然不觉,他被这些文书描绘的世界吸引住了。
这并不是天子第一次得知西域的情况,但却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目的的探查西域。包括梁啸的西域之行,准备都不够充分,所得信息都以耳闻目见为主,而枚皋出使羌中却带着擅长绘图的文吏,每至一地,都要安排人测绘,所得数据一一记录在案,自然要比梁啸靠目测来得精准。
“西域多玉石,中原所用的玉石大多来自雪山下的于阗诸国,那里有两条河,一叫白玉河,一为墨玉河,每年春夏之间,大地回暖,雪水融化,将山下的玉料冲到河中,可行百余里。秋冬水浅,百姓则入河滩寻玉,俗称捡宝。商人们则早早的就等在附近,但凡有上等玉料,即行买下。”
“那是什么价?”
“这要看玉料的大小、质地而定。不过,比起中原的玉价来说,最多只有一成。”
“一成?”天子很惊讶。“差这么多?”
“陛下,河中捡到的玉料多是璞料,能不能从中得到精美的玉石,尚是未知之数。且从西域运石至中原,万里之遥,又要经过羌人或匈奴人的地盘,时常有被打劫甚至杀害的危险。若无十倍之利,谁愿意冒这个险?”
天子微微颌首,又沉吟道:“如此说来,我中原仅是用玉,每年消耗的大量钱财,有不少就进了匈奴人、羌人的腰包?而我们用来祭礼天地山川的玉器很多都被这些蛮夷浸染过?”
“正是如此。”
天子有些皱眉。对于中原王朝来说,玉器太重要了。祭礼天地山川的神祗要用玉,天子治印要用玉,君臣服饰要用玉,贵族生活更是离不开玉。玉已经近乎神物,有五德、七德、九德的不同说法,但总的来说,都是带有神性的神物。如果这些东西被匈奴人、羌人碰过,那还有什么神性可言?
枚皋轻叹一声。“不仅是玉石,但凡运往西域的货物,都有可能被匈奴人打劫。匈奴人之所以看重西域不放,就是因为这条商路能给他们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。他们从这条商路上打劫到了财物,反过来又攻击我国边境,实在是可恶之极。”
“匈奴人……最近如何?”天子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。
“西部匈奴经过两三年的休养生息,如今元气渐复,势力再次南侵。草原上的商路已经再次被他们控制,如今商人只能取道羌中,经由西海。”
“那西域的情况怎么样,李舒昀、李当户他们还安全吗?”
枚皋眉心微蹙,摇摇头。“不太好。李当户在车师,李舒昀镇达坂,都是西域要害之处。匈奴人要想重夺西域,必取这两处。六七月间,臣本在大漠之南考察,李当户传讯与臣,说匈奴人集结重兵,有南侵之意,怕西域诸国力薄,不能应付,请臣回报朝廷,派兵支援。陛下,北疆战事……顺利吗?”
天子一时语塞,不知道如何回答。枚皋出使之前,梁啸曾经建策先取河南地,然后趁胜出河西,一举拿下河西走廊,沟通西域。如今河南地是取了,他却怕梁啸尾大不掉,转而将他冷藏,现在又将他安排到南越去了。出兵河西的计划自然成了泡影。
现在麻烦来了。匈奴人得到了喘息的机会,再次控制了河西,远在西域的李当户、李舒昀等人即将面对恢复了元气的匈奴人猛攻。他们渴望朝廷派出援兵,却不知道朝廷现在面临着多大的困难。
见天子面色尴尬,枚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。他还以为北疆战事不顺利,遭受了挫折,眼神更加焦虑。
“陛下,作战这种事,的确有风险,不过……”
天子摆摆手。他明白枚皋的意思。不过枚皋显然误解了。
“北疆的战事很顺利,我们已经夺回了河南地,控制了阴山,匈奴人已经被驱逐至阴山以北。不过,东南出了点事,朝廷将卫青、梁啸派到江南去了。”
枚皋松了一口气,随即又不解的问道:“南越出了什么样的大事,需要卫青、梁啸两个人去处理?”
天子无语。何止卫青、梁啸,还有韩安国、王恢呢,现在连平阳侯曹寿都被派过去了,朝廷能够调动的精锐已经出动了大半。可是细想起来,这多大一个事啊,值得如此兴师动众吗?其实说起来,都是急功近利惹的祸,如果按照梁啸的计划,用两到三年时间造船,从海路进攻,根本就不用这么费劲。
折腾了大半年,最后还是要调用淮南的水师,从海路进攻。
天子忽然问了一句:“少孺,你觉得梁啸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
枚皋不解,这个问题太突兀了,不太好回答。
见枚皋迟疑,天子又笑道:“你不用想太多,我只是想问问你的看法。梁啸少年骤贵,长安有些人羡慕他,也有人嫉妒他,说他桀骜不驯,难以相处。你和梁啸共事过一段时间,你觉得他如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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